四
我的高中学习生活是在滩坪中学度过的，时间是1972年9月至1974年7月。那个时候滩坪中学是我们公社的重点，唯一办有高中班。
我的家在县城旁边，半个小时就可以进城，但县城里的一中我没有资格去，因为我属农，那里只招收非农业户口的学生。从我家到滩坪中学有40里之遥，先要走七八里山路到县城，穿过那繁华的街巷，再走16里的公路到白沙河，然后往上爬15里陡坡，把从河底望得见的滩坪垭踩在脚下的时候，学校就到了眼前。
滩坪的确是个好地方，地势开阔，山清水秀，两条清澈透亮的小溪在我们学校门前交汇，终年清波荡漾、流水潺潺；山也因为海拔接近千米而变得平坦舒缓，上面树木高大茂密、葱茏苍翠，风起时，松涛阵阵，万山轰鸣，天地回响；尤其是秋天的景色更是迷人，层林尽染，满目金黄，登高极目望远，只见层岚叠嶂，缤纷五色，使人顿觉心旷神怡。
我们的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应俱全，还办有一个卫生班，但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校舍清一色的干打垒，一溜摆过去有两百米长，校舍前面就是操场。初中和高中基本上都是寄读，楼下是教室，楼上就是寝室。我们那个班男生有20多个，都睡在一个大房子里，就是在楼板上铺上稻草，再放上被褥，顺墙两排睡过去，如果在夏天，极象码放得不怎么整齐的火腿肠，冬天盖上被窝时，又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如军人们堆塑的沙盘。那个时候条件有限，又不大爱干净，寝室里经常是稻草遍地、被褥横陈，木箱、背篓随处摆放，乱得有点够意思了，现在想起来，说象牛圈？象狗窝？象逃荒人的避难所？象，也不全象。
在我们寝室前的屋檐边，长着一棵巨大的柏树，大约有30米高，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树干笔挺，枝繁叶茂，很远就能望见那高大浓绿的树冠，象我们学校高悬的一面旗帜，也象为那简陋的校舍撑起的一柄巨伞。站在寝室外的廊道上，可以用手触摸到粗糙的树干，偶尔，有的同学为了图方便，不愿意转大弯走楼梯，就抱住这棵大树哧溜一下到了一楼。
那个年月，学校依然政治运动不断，一会儿反击右倾翻案风，一会儿又把《水浒》里面的宋江揪出来批判一顿，一会儿还发现学校里有什么资本主义苗头的东西，也拿出来口诛笔伐一番，反正墙上的大字报象韭菜地，一茬茬长出来，又一茬茬割去，几天以后又冒出了新芽，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从总体上看，学校在开始重视教学质量问题了，一天要上七节课，还有早晚自习，几门主要课程，如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还是保证了授课时间，只是全都要注意和生产劳动相结合，经常有开门教学的课程，如物理就是学习柴油机，地理就是学习丈量田地，计算山地面积体积等等。记得还开设了外语课，那时候因为和苏联的关系好，就学俄语，到如今，我只记得“起立”和“毛主席万岁”的单词发音了。劳动课依然是十分重要的内容，我们每月要到山上砍一天柴，供做饭所需，男生的任务好象是三百斤，女生两百斤。
我们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开垦荒山，上级领导在离我们学校有六七里的柳树埫，也就是后来共大建校舍的那个地方，划拨了大概有上百亩的一块荒山作为劳动训练基地。高山野洼、水草丛生、盘根错节、乱石遍地，我们在老师的率领下，带着锅灶碗筷，拿起镰刀，扛上锄头，学着楚王“披荆斩棘，以启山林。”仅仅一学期，我们就开垦出了近30亩田地。在开荒过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排哑炮。因为荒山中有许多巨石，需要用炸药爆炸后才能搬走，我们就自己用大锤和钢钎钻炮眼，自己装药，然后点燃导火索，远远地跑开，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土石呈放射状纷飞，我们把它当作如今放烟花爆竹一样去欣赏，觉得是很好玩的事情。有一次，就在如今谭光荣建房子的那个地方，炮点燃后却没有看见过去那种壮观的场面，左等右等就是不响，哑炮了。吃午饭时我们一人端着一碗饭去排哑炮，那个时候真叫黄昏胆子大，没有丁点安全意识，四五个半大小伙子，用饭勺朝嘴里塞一口苞谷饭，再将饭勺倒过来，用勺子尾巴在炮眼里掏，掏一掏调侃一番，说，如果哑炮突然炸了，我们几个应该怎样死去，死了谁缺胳膊谁少腿，都分别倒在什么地方，班上哪个女同学会嚎哭，是为谁在哭，说完大家都嘻嘻哈哈一阵哄笑，被调侃的同学自然不好意思，脸红红的低下头去继续掏那危机四伏的哑炮。不过还好，一切顺利，雷管和导火索都被挖出来了。
开垦出来的田地，我们把它种上了洋芋，但由于技术上不过关，肥料也少，1973年，我们种了一万斤洋芋种，到收获时，我们得到了12000斤洋芋，哈哈，增值两成，让附近的老百姓笑掉了大牙。后来，在我们开垦荒山的地方，建起了兴山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我们那群拓荒人同时也成了这所大学的奠基人，虽然这所大学从诞生到结束不到五年的时间，是在一段荒唐的时间里，在一个荒唐的地方，办的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
五
谈及在滩坪读书的经历，不能不说我的一位老师向新华，他是我这辈子读书时遇到的最有才华的老师，也是我这一生感觉到最为对不起的老师，愧疚之情一直延续至今。
向老师是沙市人，文革前从中南政法学院毕业，怎么就到了我们这穷乡僻壤当老师，有人说是家庭出身不好，也有人说是在大学里表现不好，反正有遭贬的疑似症状，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兴趣关心这些。但是在我们兴山县，只要是他走过的学校，或者他教过的学生，提起他就会伸大拇指。在我看来，他的优秀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语文功底深厚，讲课深入浅出，妙趣横生，写的散文、诗歌、杂文、书法样样出手不凡；二是多才多艺，音乐、美术、体育都有那么两下子，再加上他人长得高高朗朗的，五官周正，皮肤白皙，真正的一表人才。我们在高二时由他教语文并兼班主任。
我们班的那几十个人很是幸运，而且是高中阶段最后的一年，更是弥足珍贵。他在一个星期里给我们补习了汉语拼音；请县委宣传部的专家给我们讲新闻通讯写作知识；他每周用毛笔在白纸上写一篇文章贴在黑板旁边让我们阅读和欣赏，那都是一些哲理性很强的小文，如《屋檐水的启示》，讲的就是水滴石穿，持之以恒的道理；他的毛笔字和在黑板上的粉笔字都是我们那一班同学的字帖，班上几个写好字的人几乎都是向体；向老师自己作词、作曲、自己编排的文艺节目《理发师》，由我们班的8个同学表演，那就像当今走红的《千手观音》，百看不厌，成了我们学校经久不衰的保留节目。他主要是利用木偶戏的音乐和木偶的表演方式，生动活泼地表现了同学之间相互理发的过程，这在那个天天唱红太阳、跳忠字舞的时代，使人耳目一新。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好老师，我和他竟然用当时最为时髦的方式攻讦了起来，就是相互放起了大字报，那一时轰动了整个学校，也让人们谈论了很长的时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在临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学校不远有一所白沙河中学请我去代了一个多月的初二语文课，从学生到老师是有一段距离的，我在代课中肯定是有不少毛病和错误，向老师了解情况之后在一次班会上把我当作现实中的活教材来教育大家，意思是说，大家在学校要努力学习，要有真本领，在踏入社会后才能胜任工作。现在想起来，向老师也没有出格，都是他的学生嘛，他用活生生的事例来说明问题，来触及同学们的灵魂，这方法肯定不一般，无可厚非。但是我在听到这个事情之后，一下子就受不住了，热血陡的贲张起来，简直叫做义愤填膺，回到学校就要找
我的第一张大字报贴到了教室外面的墙上，具体写的什么内容忘了，大意是，学生有什么不对的应该当面指出来，老师嘛，不应该在背后说坏话。学校一时舆论大哗，众说纷纭，过去学校也经常有大字报，但都是批林批孔批宋江，离我们十万八千里，且都是喊的一些空洞的口号而已，我这种给具体的人放的大字报那是第一次，而且矛头直指全校最优秀的老师向新华。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是很怪很怪的，我当时放大字报是一个不成熟的毛桃子的青涩之举，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已过而立之年、各方面十分优秀的
令人遗憾的是我在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向新华老师，据说在我们毕业后不久，他就离开兴山调回沙市了，在一所中学任教一直到退休，我们那一班同学也没有人和他有任何联系。但是多少年来，我一直对
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四十多年过去了，滩坪中学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当年学习的教室和操场又成了农民的田园，唯有那棵高大的柏树依然挺拔，似乎更加浓绿苍翠，更加粗壮高耸。我们这些曾经求学于此的学生们也青春不再，两鬓微霜，都到了当婆婆爷爷的年龄了，但是滩坪那块地方这一辈子都深深的刻在了我的心里，并常常想起。
